虞舜客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独自走进了位于浙江省上虞市章镇镇内的“上虞茶场”,前去拜谒王充墓。
被偌大的茶园一片绿油油的茶海所包围,王充的墓多少显得有些孤寂,有些突兀。然而,每一个清晨,当太阳缓缓跃出地平线的一刹那,你能不联想到,这圆顶的王充墓不就是千百年来人们心目中那轮冉冉升起的“太阳”吗?太阳有落山的时候,可这轮人们心目中的“红日”又何曾有过落山之时呢?
走近王充的墓,那不足几十平方的占地,那满地蓬蒿的坟茔,也多少让人觉得简陋了些,或者说显得有些许寒伧。想起历史上无数统治者,都希望身后被供奉在高堂大殿,享受芸芸众生的歌功颂德,享受子孙万代的顶礼膜拜。他们几乎毫无例外地预见到谢世之际的哀荣,包括葬礼之盛、陵墓之华。王充自不是统治者,而况他的叛逆行为也不允许他享受这种荣华。事实上,他也绝没有这样的奢望,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思想家和伟大的无神论者,他只要家乡的一扌不黄土,一座契合他淳朴风格的墓寝就够满足的了。
微风过处,绿波粼粼。刹那间,我的思绪随波逐流而穿越时空。要确切还原王充的全部,似乎已经难有可能,然而,历史的雪泥鸿爪到底让我们能够真切地触摸和感受王充那永远活着的不朽的灵魂。
公元27年,也就是东汉建武三年,王充出生在上虞章镇林岙村的一个农民家庭。天资聪颖的王充,6岁读书,就识9000字。要知道,那时候识3000字,《论语》、《尚书》都可以读下来了。识得9000字的功夫,自让王充涉猎书林如虎添翼。也正是从少年始,王充身上便滋生出一种气象。气象之于人何等重要!一个有气象的人,必定有信仰、有追求、有原则,抗俗而不为俗迁,游乎广博天地间。
由于他学业优秀和孝闻乡里,于是便成全了青年时期的王充一段赴京城洛阳读太学,又师从班彪的求学经历。然而,也恰恰是这一段游学生活,让他有了“博通众流百家之言而不拘一家之说”的学识和胸怀。可不是?王充一方面是博览群书,一方面则对当时处于统治地位的经典学说和普遍认识,都以“考论虚实”的态度,独自研讨,决不盲从。而这便意味着王充对有些已然的命题,哪怕是皇帝老子的圣旨,他也照样手持真理之剑,一一予以戳穿。
有人说,我们在考察古代文人的品格时,自不能专门注意于个人因素,同时亦要顾及他们的生存条件。因为在古代封建社会里,文人根本就没有自己独立的社会地位。“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无论是文人或武人,都不过是帝王的家奴而已。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为帝王服务。讨好帝王及其权臣,是势所必然之事。有时,所谓忠直之臣,犯颜诤谏,也只不过是为主子好,恨只恨其不争气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充张扬个性,追求独立人格,尤其是宣扬“异端邪说”,当是一个异数。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王充是不是那少得可怜中的一个呢?要知道,王充的叛逆行为,几乎是孤身一个人的战斗。
“天能谴告人君,则亦能故命圣君,择才若尧舜,受以王命,委以王事,勿复与知。今则不然,生庸庸之君,失道废德,随谴告之,何天下之惮劳也!”社会政治不好,天就会使自然界发生灾异现象以谴告人君,对于这一统治者利用“谴告说”欺骗百姓的做法,王充自给予以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痛击。一些儒者,总以为圣人前知千岁,后知万世,然而,王充以为“如无闻见,则无所状”,“知物由学,学之乃知,不问不识”,“不学自知,不问自晓,古今行事,未之有也。”王充对唯心主义先验论,给予了无情的抨击。“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见鬼,宜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庭,填塞巷陌,不宜徒见一两人也。”对于鬼论的批判,王充自是有板有眼、一针见血。“如实论之,卜筮不问天地,蓍龟未必神灵。”俗人笃信卜筮,王充怎会相信?“天不言,则亦不听人之言。天道称自然无为,今人问天地,天地报应,是自然之有以应人也。”王充凿凿之言,自将卜筮驳得体无完肤。
……
继承前辈唯物主义的思想传统,吸收汉代自然科学成就,王充用丰富的事实、细致的论辩,从多个角度口诛笔伐当代官方的神秘主义、唯心主义思想和宗教迷信。是啊,《论衡》的识见,宛如照妖镜,撕开虚伪、麻木和自欺,藐视包藏祸心的权威,终令一切悖谬的本质昭然若揭,从而也应了《论衡》取名的本意:“《论衡》者,论之平也。”“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鞭辟入里、石破天惊的灼见,自让中国古代唯物主义思潮,因为有了王充,而汇聚成波澜壮阔的巨流。
王充的才气,确乎“非学所加,前世孟轲、孙卿,近世扬雄、刘白、司马迁,不能过也。”按理说,恃才的王充自可一展抱负。然而,对于一个家贫而又不能与时苟合的王充,在短暂担任郡功曹、扬州治中等职期间,因政见不合,其后当然只能将一去了之作为唯一的选项,这莫不让人怆然于怀!其同中国千万文人知识分子一样,一生风雨波涛中为国家为社会呕心沥血作出自己杰出贡献的同时,也与多灾多难的民族同命运,特殊时世几乎都难以逃脱坎坷颠踬的遭遇。“处尊居显,未必贤”,“位卑在下,未必愚”,这既暗合了王充孤傲耿直的秉性,也昭示着王充从此将告别官场返归乡里。
60岁那年,王充从洛阳径自徒步回到了生于斯养于斯的故乡——林岙村。可以想象,在经历了仕途坎坷、世态炎凉、学术虚妄之后的王充,又怎按捺得住愤世嫉俗之心呢?回到故乡的他,绝不会凭显赫的声名去私塾教书要一份安稳的工资,更不会去享受悠然闲适的乡绅生活。他“闭门潜思,考论虚实,绝庆吊之礼,置乃笔于墙垣户牖”,继续完成他思想的结晶——《论衡》。
《论衡》,断断续续地至少花了王充30多年的时间,且最后竟在故乡搁笔完成,这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故乡,对于王充实在是太伟大、太温馨了。伟大得可以给一个别处别人难以容纳的游子提供精神的庇护;温馨得可以让一个心痕累累的游子在母亲的怀抱静静疗伤。于是,只要心不苦,王充自可以承受绳床瓦灶、布衣荆食的清苦生活。毕竟,他可以在故乡的“港湾”,尽情地完成他思想的吞吐和飞升。是啊,当王充在青灯黄卷下,让那些目光如炬的文字、睿智似泉的思想汩汩流淌、奔腾直泻的时候,其就像一道道横空的霹雳,也正是让有的人灵魂瑟瑟发抖的时候。尽管被统治者诬为“异端邪说”,抑或为俗人讥讽不容,王充对其只是“像蛛丝一样轻轻抹去”,因为他不屑。他依然故我,特立独行,他始终相信真理之舟尚在暗河里行驶,一旦驶往海洋,必见曙光。
其实,即便是到他生命终了的时候,王充也没有失去信心。是的,真理的力量是伟大的,我相信王充定然是带着笑慰离开人世的,一定是拥着谢意告别家乡的。想起古人一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两千年的风雨,两千年的磨砺,王充让他的思想延续着自己有限的生命,他让后人读懂并永久享用着“疾虚妄求实诚”的不朽的精神财富。英国著名科学史家李约瑟说:“公元一世纪,像王充那样极为强烈地提倡科学自然主义世界观,即使在欧洲也要来得晚得多。从科学思想史的角度看,王充是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林岙村,一个地图上找不到任何标记之地,从此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只是因为王充,因为王充的精神和那颗平凡的头颅升华而出的高贵灵魂。山川无言,满园嘉木无言,最经久的绿荫、最不朽的意志以及最辉煌的荣耀,往往就会蕴于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