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滨新
周养浩是蔡元培的第三任夫人,他前两位夫人王昭、黄仲玉分别于1900年、1921年因病早逝。1923年,出于照顾家庭和事业的需要,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在朋友再三劝说下考虑续娶,但他提出三个择偶条件:一、具备相当的文化素质;二、年龄略大;三、熟谙英文,能成为研究助手。
根据这些条件,商务印书馆的老同事徐仲可及夫人何墨君为蔡元培介绍了“才学识三者具备之闺秀”周峻。周峻,原名周怒清,字养浩,祖籍南京,幼年在富阳新登和杭州长大,性格文静贤淑,擅长作画写诗,具有较浓反清思想,曾在蔡元培主持的爱国女学就读,又进承志、启明诸校,毕业后任教安徽女子师范、上海神州女学等校,韶龄33岁尚待字闺中。周养浩对蔡元培十分钦佩,早些年曾来北京府上拜访,蔡元培也在她的工笔仕女图上题过诗。
在徐仲可夫妇撮合下,虚岁57岁的蔡元培与小他24岁的周养浩结下了忘年之恋。1923年3月15日,他俩在上海订婚,蔡元培在订婚照上写下“谨以最纯洁最诚恳之爱情与周峻君订婚”。7月10日,两人在苏州留园举行婚礼。
这次婚礼是现代式的。关于婚礼的情形,蔡元培在日记中记述:“午后三时,往周宅所寓之惠中旅馆亲迎,即往留园。四时行婚礼。偕新妇摄影后,回苏州饭店。易衣,复偕新妇诣留园。……客座设礼堂。音乐队间歇奏乐。有客来要求演讲,因至礼堂说此次订婚之经过。”
于是,蔡元培在婚礼上即席演说:“一、予年已五十七,且系三娶,所欲娶者,为寡妇、或离婚之妇、或持独身主义而非极端者,惟年龄须在三十以上。二、予暗习德文,略通法文,而英文则未尝学问,故愿娶一位长于英文之室女。三、予不信宗教,故不欲以宗教中人为妻。四、予嗜美术,尤愿与研求美术者为偶。五、予既辞北京大学校长,即欲赴比利时或瑞士继续求学,得有志愿游学欧洲之女子,尤所欢迎。恰巧,周女士年三十三,前在上海爱国女校毕业,治英文有年,非宗教中之人,嗜美术,有志游学,与予所求之条件适合也。”蔡元培在婚姻问题上十分开明,此次择偶是欲得一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侣。
“遂于蜜月里,海上听涛声。”7月20日,蔡元培偕夫人携前妻所生的无忌、威廉、柏龄等,再次离沪赴欧学习考察,新婚蜜月是在赴欧轮船上度过的。蔡元培患有脚气病,严重时几乎不能行走。周养浩下决心根治夫君的这一顽疾,从上船远行那天起便精心照料,注意冷暖和饮食搭配,一有晴好天,便搀扶蔡元培在外,将双足裸露在阳光下晾晒。二十余天后,足疾明显好转,蔡元培为之感怀,在8月11日的日记中赋诗二首谢夫人:“蜜月于今已满期,如宾相敬绝恒蹊。孱躯事事关心甚,最是新晴曝足时”;“携得娇儿娇女来,闲谈常逐笑颜开。解衣推食寻常事,博爱精神作意裁。”旅途中,蔡元培也时常拿出留园婚照与夫人共赏:新娘身披白色婚纱,一手捧着鲜花,一手挽着丈夫,新郎西装革履、精神抖擞,洋溢在脸上的幸福早已抹去了双方的年龄差距。蔡元培深为有这样一位学友、伴侣而倍感欣慰,8月13日,他在结婚照上作《题留园俪照》:“忘年新结闺中契,劝学将为海外游。鲽泳鹣飞常互助,相期各自有千秋。”
在欧洲的两年半里,蔡元培与周养浩先后旅居于比利时、法国和德国。蔡元培潜心编写《哲学纲要》,办理华法教育会、里昂中法大学事宜,时常出席各种学术会议。1924年4月21日,蔡元培在德国哥尼斯堡参加康德二百年诞辰纪念活动,是年底入汉堡大学研究民族学。1925年1月11日,是蔡元培虚岁59岁生日。周养浩以中国传统的庆“九”不庆“十”之例,在德国汉堡为蔡元培过六十寿诞。她作了精心准备,买来鲜花,点起红烛,并送《康德二百年生日纪念册》及德译威尔斯《世界史大纲》二书作为生日礼物。花甲之年的蔡元培想不到在异国他乡能过上如此温馨的生日,收到如此贴心的礼物,感动不已,即占二绝鸣谢夫人:“我有童心欲忘年,承卿点缀亦欣然。祝余老寿逾康德,团聚还当六十年”;“上寿百年有二十,方今蹀躞半途来。若参世界长期史,我是婴儿犹未孩。”
在欧洲的这段日子里,周养浩相夫教子之余,与女儿蔡威廉一起入布鲁塞尔美术学校、巴黎美术专科学校攻读西洋油画,听蔡元培谈哲学、讲美学,又学着吟诗,陪同出席各种学术会议,也曾有意整理编辑《蔡孓民在欧洲讲演集》,并已编定了目次。蔡元培一家子过着恬静祥和的家庭生活,林间小道上时常见到这对老夫少妻结伴而游,其乐融融。
因北京大学同仁和教育部一再电促,1926年2月,蔡元培偕夫人自欧洲返国,历任中华民国大学院院长、中央研究院院长等要职,主要精力倾注于发展文教和科学事业。周夫人在添了睟盎、怀新、英多三个子女后,家务缠身,可始终没有放下画笔。每每一幅画完成,她总会挂起来,请蔡元培提意见。蔡元培也常在题诗咏颂画境画意,记述创作过程,诗画合璧,相得益彰。
1934年10月间,蔡元培举家在“红瓦绿树”的青岛度假小住。此月21日,周养浩在海滨公园水族馆楼上取景作油画《青岛海滨》。蔡元培即在画上题诗一首,描述水石相激之画境:“水族馆中窗窈窕,海滨园外岛参差。惊涛怪石互吞吐,正是渔舟稳渡时。”1937年3月29日,蔡元培又作《为养友题前两年所绘青岛风景并志缘起》:“晚晴阅眺海之隈,霞影波光面面开。莫为渔舟愁日暮,塔中尚有夜珠来”,并在诗末记述:“1935年9月,避暑青岛,时晤卫心薇伉俪于其海滨木屋中,养浩登楼,取西南面晚景写此,有灯塔者,即小青岛也。”
蔡元培专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时,在上海愚园路定居,在工余、假日常带家人到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赏梅踏青,夫妇即景唱和,别有情趣。1935年2月7日,蔡元培作《与夫人周养浩二月七日兆丰访梅联句》:“水边落落几枝梅(养),占得朝阳先自开(孓)。唤起几多新蓓蕾(孓),暗香疏影共徘徊(养)。”1935年清明节,又作《与夫人周养浩清明游兆丰公园联句》两首,其一云:“连日春寒却放晴(孓),池边垂柳已青青(养)。枝头小鸟频欢噪(养),夹入游人笑语声(孓)。”其二云:“九十春光容易过(养),梅花留得到清明(孓)。西园一片芊芊色(孓),携我娇儿共踏青(养)。” 1936年6月13日的《申报》还发表了蔡元培夫妇的唱和之作。原来这一年立夏前夕,周养浩作绝句《送春》:“今年花事已阑珊,临去春风夜又寒。林鸟依依还惜别,愿君寄语报平安。”蔡元培于5月16日的立夏日作《和养友<送春>》:“来迟本已苦姗姗,去又匆匆称嫩寒。但愿随春共来去,不教别恨搅恬安。”清新秀丽的诗句,夫妇酬唱的雅致,展示了他们的才情,也留下了这对忘年恋人浪漫与幸福的生活剪影。
1936年11月下旬,年近七旬的蔡元培大病一场,濒危者再。住院治疗期间,周养浩一直陪伴左右。也许是劳累过度,在蔡元培刚出院的次年3月份,周养浩却因病住院。1937年3月21日,蔡元培特意作《病后谢养友》一诗,表达对夫人悉心照料自己的感激,希冀夫人早日病愈:“值我骤然病,累卿过度劳。危疑需立判,烦琐亦纷交。我已渐轻减,卿宜慎摄调。相期早康复,选胜共逍遥。”周养浩住院疗病时,画笔也未曾放下。1937年3月25日,蔡元培又为夫人作题画诗《题夫人周养浩在医院作画》并注:“养浩在医院,画南窗所见风景,在朝霭朦时着笔,为题一绝如左(下):骀荡云容凝晓霭,芊绵草色恣遥看。向荣更喜春天树,稚绿欣欣却耐寒。”春天的画境,春天的诗意,抒发了蔡元培和夫人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和赞美。
对周养浩来说,蔡元培可谓是如兄如父、如师如友。结婚10多年来,周养浩持家相夫,贤淑嗜学,早已成为蔡元培的精神伴侣和情感慰籍。每当夫人生辰,蔡元培总会以诗相贺。1937年3月26日(农历二月十四日),是周养浩47岁生日。3月21日这一天,蔡元培特意赋七律《贺夫人周养浩四十七岁生日》:“我今七一卿四七,蛩 相依十四年。为我牺牲终却病,祝卿康健不羡仙。娇儿已解呈书画,薄酒何妨中圣贤。正是江春渡梅柳,月圆花好寿人天。”
因对蒋介石消极抗战不满,1937年11月27日,蔡元培离沪赴香港,夫人周养浩为出租房子,与三个儿子迟一个月才到港团聚。在离沪赴港的船上,独身先行的蔡元培作《怀养友》:“自来携手总同车,此次孤行屡梦家。碧海青天风景好,愿君早日指星槎。”在30日到港后,蔡元培首次以化名“周之余”写信给夫人以告平安。病居香港的寂寞岁月里,蔡元培在客厅会晤亲友,有时背门而坐,周养浩担心其受寒,总会取来大衣披在他身上。蔡元培“每饭必酒”,夫人出于健康考虑,一天只让他饮一餐,每餐不超过二小杯。1939年2月5日(阴历十二月十七日),为蔡元培生日,周养浩赋诗相贺:“蓄德能文似昔贤,忘年也得缔良缘。书声琴韵常盈耳,又是尘寰一酒仙。”诗中可以感受到她对蔡元培人品学识的仰慕和琴瑟和鸣的居港生活。这一年的3月31日,蔡元培也以“庆九”之例为周养浩过五十寿诞,并作《为夫人周养浩寿》一诗:“蛩蟨生涯十六年,耐劳嗜学尚依然。岛居每恨图书少,春至欣看花鸟妍。儿女承欢凭意匠,亲朋话旧煦心田。一尊介寿山阴酒,万壑千岩在眼前。”蔡元培以家乡的绍兴酒祝寿,表达对相濡以沫的夫人的爱慕感激之情,也充满着羁旅者对“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故乡绍兴的思念。
1940年1月25日(阴历十二月十七日),是蔡元培72周岁生日,周养浩又赋诗二首相赠:“三十余年师而友,知卿惟我最清明。镜台那许尘埃染,常保湛然心太平”;“我军捷报竟传先,介寿声中共乐天。相率膝前小儿女,漫斟尊酒祝延年”。抒发周养浩于爱国女学与蔡元培相识以致后来相恋相知30多年来的深厚感情,同时寄托着对抗日战争必胜的坚定信念。可谁料到,这竟是这对忘年夫妇的最后酬唱,蔡元培也最终没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
1940年3月5日,蔡元培永远离开了守候在病榻边的夫人,灵柩安葬在港岛南端的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2年后,周养浩与子女回到上海,至1975年辞世,一直定居住于华山路303弄16号(今蔡元培故居)。“爱未死,人已去。”上海家中的客厅里,始终挂着周养浩倾注心血所作的油画《蔡元培半身像》,画上刻有蔡元培《题养友为写油画》诗:“我相迁流每刹那,随人写照各殊科。惟卿第一能知我,留取心痕永不磨。”